來源:晉中日報時間:2022-05-06 10:44:24
□ 毛守仁
看虹影的小說《好兒女花》,覺得題目不怎么順口。待看到小說的一半部分,始明白,“好兒女花”是一個花名,這個花名好像專為作家起的,這部書,寫母親與兒女之間的恩怨糾葛,姐妹作為情敵的狀態、人性與世態的沖突,或者說,自然與社會兩種性質的矛盾?;?、兒女、這是最自然最本質的屬性,而社會的屬性,俗世道德的目光,又往往是與之沖突的。種種天性,是人成長最實在的動力,用這種母性的花名,恰是一個花好月也圓,想想也美,從題到目的美。
再看,這是一種什么花,我們怎么沒聽說過?原來我們認識,學名鳳仙花,在晉中叫芡草花,草本,矮矮的,開紅花,長相庸常,氣場單薄,色彩濃艷凡俗,花瓣碾汁,可以捂染指甲,是民間女孩子們喜歡的小花,因此還有一個更土俗的名兒,指甲花。一識“好兒女花”真面目,我不禁歇了口氣,原來如此??磥?,不是花朵迎合了作家,而是虹影選擇了它的別名。試想,如果用我們常見的“芡草花”放在此處,不免會有幾分小女兒態,形不成在歐州跑來跑去的女作家之派?也缺少了對長篇內容的足夠概括力,何況地域也就從重慶搬到晉中或者其他高原城市了。
還有一點,是文本語言的節奏與氣質,往往決定題目,或者反過來說,題目一落紙,正文的語言風格已經現出端倪。
比如《呂梁英雄傳》具有章回小說的題目感;《創業史》《大波》《白鹿原》追求史詩般的敘事,題意也大張開;《海的夢》《爸爸爸》《無主題變奏》現代氣息撲面;《云齋小說》帶了筆記小說的簡略特色;《爬滿青藤的木屋》《芙蓉鎮》則如水鄉濕漉漉的畫意,《一架彈花機》《賴大嫂》看題就能想到這是一類樸實無華從實道來的小說,由此引申到山西現代作家,也就是山藥蛋派作家的作品,極少以花為題的,這也與山藥蛋派作品以樸素實在地敘事寫人為主,極少使用浪漫或者詩意的語言風格相關。
用花草樹木作題,大多是語言氣質的需要或者展示,而不一定是植物本身的質地選擇,比如《綠化樹》,題目很洋氣,氣場宏大,初看它,身世不明,從何而來?有點橫空入世的氣概。讀小說,看得出,作家此時的自信,行文的風格,便是要有幾分架子,拿大,再看,這綠化樹只是注釋得學問氣些,這樹說透了,無非是百姓所謂夜合槐罷了。夜合槐既是對這種樹葉白晝張開、夜晚閉合的寫照,也有一種淡淡的詩化,用作小說名,美而有寓意,張賢亮不用,他更喜歡引經據典,所以找到“綠化樹”這個更專業的名,可以俯瞰民間,這樣,便與其大段大段引用《資本論》的文本一氣呵成;如果清人蒲松齡寫小說,他不會這么大段地引用學術著作,而會取個俏皮文雅的名“馬櫻花”,“門前一樹馬櫻花”一棵輕盈的樹木有色有調的特寫,引出那個若隱若現的女子來;換作江南作家,這時,或者順口叫做木芙蓉,聯想到可遠玩而不可近褻中通外直的芙蓉那里去,也未可知;張賢亮在大西北所以不要那多水,只從植物大典中找來這么個不常見的名以壯行色。
再繼續說同樣的花,不同的名,山東作家馮德英最好的小說《苦菜花》,飽滿的苦汁淋漓溢出,未曾翻書,一看封面就聞到了這種苦澀。翻過一座山,到西邊,作家張石山獲全國獎的小說名使用的也是同樣的野菜,山這邊叫甜苣,他兒化了一下,《甜苣兒》既是野菜名,也是村姑名。從這一行文字,就有一股野味清香泌出。他要讓讀者看到的是一個從深山飛出的俊鳥。一個脆爽而質樸的美麗女孩子。
既然提到蒲留仙,他是寫花,寫女子的第一高手,用花為題作小說,應該也是第一,江湖無人能比?說他的《聊齋》,不能不說到《葛巾》,寫牡丹,用牡丹中一個極品的花名為題。張賢亮的“綠化樹”努力學究氣,而蒲先生的這個題帶出的是一股貴氣,葛巾紫、玉版白,自有大家閨閣氣質,極盡品格之自然,又溫潤出女性的誘人魅力,未著一字,先得風流,而《紅牡丹》的書名,一團江湖氣策馬而過。雖然林語堂先生寫的是自由開放放浪不羈的傳奇女子,但讓人一眼掃去,就身在江湖,名不由己。不管江湖何方,一旦被冠以牡丹之名,就只有出眾之藝,沒有富貴之實了。于是歌女也紅牡丹,跑馬賣解的俠女也《紅牡丹》,或者干脆就《俠女紅牡丹》,綠牡丹則直接描寫綠林男女,至于黑白牡丹也指向由皮膚顏色產生的風塵美女,得牡丹之稱意涉供人玩弄的貶意在內。
與牡丹相反,落個花中君子的幽蘭,不但是文人畫家筆下的???,也是作家們鐘情的文題,韓少功的成名作《月蘭》,是為南國野花,一放驚人,60年代初,謝璞的短篇小說《二月蘭》,也曾為那個年代我們議論不休的小說,遙遠的謝璞也曾為蘭花寫照,只多了一個字,就顯得鄉土氣息濃郁,作家求美,求詩情畫意的氛圍,則從傳統文墨襲來。后來者,多照用這個題。而《月蘭》少那個字后,多見于那個時代女孩子的名,語言的味道也嗅得出差異,后者不是水墨畫,而是油畫,凝重而厚實,臉上的斑瘰也照點不誤。油畫的蘭,不耍筆墨情趣,而是堆砌生活的柴米油鹽雞屁股,猶如女版的“父親”。題有洋土之別,文有輕松沉重之分。于是這兩篇以“蘭”為題的小說竟成為了文革前后湖南文學的重要代表作。也分別被兩代作家用作自己小說集的題目。而山西缺水,晉派作家的文集,卻少用蘭花。南北水土風情也由此也見出差異。謝、韓兩位湖南作家的蘭花竟被我當湘花獨有,收藏記憶中,孰料去年奔榆次東坡聽取水土工程的發展時,在什貼垣上,竟見這兒一圃那兒一簇地開出二月蘭來。驚詫中,與我省農學家賈禎先生同桌吃飯,偶然發現賈先生還擅填詞,我們又多了一個話題,我才注意到二月蘭這種紫花也不懼荒涼,上到江北黃土高坡點綴這一季荒原。這才知道,原來身邊博學的賈先生不但是科學家,還是二月蘭的引進人??磥?,黃土高原也喜歡這種紫色如玉的朵兒。賈先生填有詞作,“天寬寬,地寬寬,云中撒下大花籃,裝點黃地垣;天藍藍,地藍藍,什貼美景一道川,誰知二月蘭?!?/p>